文/楊惠諼
採訪/楊惠諼、藍詠馨
攝影/林育全
內容來源/大可創藝
七月底上演的《裂縫裡的光》,是符宏征導演肢體劇場美學的新嘗試,對創作等身的符導來說,有許多第一次。第一次和視覺藝術家黃承遠跨界合作,第一次很「純粹」地在劇作中大量運用「重複」。
對表演者之一的廖梓筠來說,也有許多第一次在發生。兩年前符宏征導演的另一齣作品《不好意思,可以幫我拍張照嗎?》(以下簡稱《不好意思》),梓筠入選為表演者,但因為遇上懷孕生產,最後沒有登台,因此這是她第二次與符導合作肢體劇場,卻是第一次演出符導的作品,同時,這是她當上媽媽後的第一個作品,也是她第一次正式的劇場演出。
《裂縫裡的光》共有四位表演者,除了洪信惠是戲劇專業,另外三位都是資深舞者。鍾長宏是專業芭蕾、融合街舞背景,梓筠和A-Yao則都是專業的街舞舞者,也是業界老師級的人物,各有擅長的舞種,梓筠擅長HipHop和House,A-Yao則是爵士和Vogue。
原生街舞 vs. 肢體劇場
一位藝術工作者,當她有自己的願景、有話想說,這點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。我們第一次注意到梓筠,是收到她想放上節目冊的簡歷內容,她選擇不提自己是心理系畢業,也沒有強調23年的街舞資歷,僅簡單寫到:「三十九歲女人、一歲半孩子的母親。肢體以街舞為底蘊,疊加入生活各種體感經驗,於是喜歡跟著音樂跳舞的後來也喜歡上跟著呼吸和意念跳舞。」
後來又有一次,和她聊到第一次正式進劇場的感想,她直覺想到,「不用化妝,連那天去拍宣傳影片也素顏,很難得一個作品全都素顏。」對熟悉符導作品的我們來說,已不會特別留意到這樣的事,但是經梓筠一提這才又想到,符導的肢體劇場,的確傾向於用表演者本身的樣子工作,不需要他們去扮演另一個角色。
梓筠的提點下,我們不禁好奇,相對來說,她所熟悉的街舞生態會是什麼樣貌?梓筠強調,「討論這些並沒有要說街舞圈不好,只是年近40的我們,都仍喜歡街舞,我們都還在嘗試和尋找,要怎麼把舒服的自己放在喜歡的位置上。」
梓筠的職業生涯中,過去曾大量地接商案,有幾年還是亞洲天后蔡依林的舞者,在全球做巡迴演出。她喜歡的街舞風格其實不屬於商業常見的性感舞風,但年輕時有許多精力和時間投入,去調整、配合商演的需求,到了近幾年,因為成家、當了媽媽…等,生活邁向下一個階段,商演漸漸不是她的第一選項,加上後繼也有很多更適合的舞者銜接上來,自己就順勢往另一個方面去,從事目前更喜歡的演出型態。
符導的肢體劇場計畫,邀請街舞工作者參與,但兩年的工作、拆解、突破慣性,舞者身上已幾乎看不到街舞原本的樣子。梓筠願意兩度參與符導的肢體劇場計畫,和她自己心中「街舞」的願景有些關聯。「我和瑋瑋(符導《不好意思》合作的演員劉力瑋)有聊到,可能普羅大眾比較不會去崇拜我們現在喜歡的風格和跳舞的方式,但劇場可以容許我們保有當下覺得舒服的樣子,所以我們可以按照這個形態,去保有在街舞圈中,為這個圈子帶來不一樣的樣貌。」梓筠強調,現在仍有三十歲以上的職業舞者,因為風格各方面,和極高的自我要求,依舊活躍在商演的市場上,「但我想表達的是,就算快40歲了,我們還是可以跳街舞、跳我們喜歡的街舞,不一定要像年輕時去追逐的『那種』街舞,因為除了沒有和音樂環環相扣這點以外,我們其實就是在跳舞,跳自己喜歡的舞。」
這齣戲,我們都在「演」身為真實的人的自己
由於提到化妝、母親、體態、年齡等等關鍵字,很容易讓人有性別議題上的聯想,尤其在近年#Metoo的浪潮加持下。
這篇專訪中,我們自然而然地討論到這些事,卻沒有意思想要被貼上女權的標籤,而是想呈現生活在社會中的一個表演家,她因為生理、家庭的角色,這些生命經驗很自然地影響著她的生活、工作和思考。
梓筠說,「我不會因為生小孩,而特別強調或不強調自己是女性。我覺得自己當媽媽的收獲是,感受力變強了,一些很平凡無奇的事會有反應,喜怒哀樂也比較大,會容易覺察到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關聯,畢竟生活和工作,你沒有辦法硬生生地把兩者切開,所以自己現在的狀態,很自然會反映在舞蹈和肢體動作上。」
很有趣的是,因為戲劇形式的選擇,某些表演方式,須要演員進入特殊的角色設定,演員這時是在扮演一個抽象的他人。但是符宏征導演的肢體劇場,演員通常不會是這樣的設定,梓筠分享,「這戲沒有要我們刻意成為一個角色,或是做一些事情,導演頂多給一些暗示,例如中性一點,或是不要皺眉,比較是針對你個人行為模式的提點,不會是角色的提點。」
可以這樣說,《裂縫裡的光》的表演者,每個人都扮演著自己。從梓筠的表演中,有時我們因為生活經驗覺得感同身受、有時看到她出現女性或媽媽的形象,因為她的演出,和其他表演者都一樣,是從自己身為真實的人這點出發而長出來的。
我們常開玩笑形容,演符宏征導演的戲,排練過程非常地「高智商」,因為符導不會指示演員,左邊一點、右邊一點、手怎麼擺、身體怎麼動,他頂多給一些引導,如此而已。「如果是跳街舞,我的指示會很明確,例如,你這裡動作乾淨一點、或是你輕盈一點、腳抬高,很明確希望你怎麼做。但符導不會這麼明確,例如他只會說,這裡再有張力一點,對話就結束了。我就得用自己過去的經驗想像:要是如果我希望學生有張力,那會怎麼做…。」
符導的作品,從中帶給觀眾有機的感覺,就在於這種開放性,用引導的方式和創作者工作,融合所有人的經驗,產生出質地各不相同的舉動,但對每個人來說都能從內在說服自己,持續生長變奏出不同的演出樣貌。
本身也是街舞老師的梓筠分享到,「引導」也是她在運用在教學上,很受用的一件事,「簡單來說,指令太直接,學生回應出來的就會很生硬,但如果是這種慢慢引導的方式,會有點花時間,但他們長出來的東西會比較適合他們自己,較有生命力,這是我從和符導的合作學到的。」
肢體劇場中的「街舞肢體」
梓筠從高中開始接觸街舞,到現在超過20年了,除了本身對跳舞的喜愛,處在街舞的文化圈,朋友、話題、生活都環繞著這個領域打轉,深深地融入街舞圈至今。
符導在兩年多前,開始肢體劇場的街舞肢體計畫。還記得,最初符導對這些表演者的觀察是,音樂一下,大家就會開始打節拍、舞動、很容易就有身體的flow出來。符導期待,去打破街舞的慣性,在音樂之外尋找其他跳舞和表演的動機。
至今,符導的街舞計畫還在不斷前進,從兩年前《不好意思》無語言、甚至無音樂,到現在《裂縫裡的光》,音樂回來了,但音樂是塑造情境、做戲劇表達和製造動機的元素,他仍沒有要舞者跟著音樂跳舞。我們很好奇,街舞舞者出身的梓筠會如何看待這樣的表演方式?
梓筠說,「我覺得這個作品符導沒有要強調街舞,比較多是從日常出發,所以不太會受到舞蹈動作的框架,反而比較希望是日常的狀態,平常怎麼走路、抓癢、拿東西…等。這作品有用到『街舞的能量』,但沒有侷限在街舞的動作跟表演形式裡面。《不好意思》還有相對比較多排舞的動作跟段落,但這次更沒有。」
原生的街舞是從音樂出發,舞者會要先知道要用什麼音樂,按照節奏、音效、情緒、歌詞…等,明確想好要怎麼去詮釋,緊扣著音樂去發展。今日的街舞有很多新面貌,但以原生街舞來說,舞者會很享受動作完美符合在音樂上。梓筠和我們分享,她以前剛開始看現代舞,會在意動作飛起來的那一拍,音樂卻沒有對到,就是因為原生街舞的視覺和聽覺總是同步的。
回頭來看《裂縫裡的光》,排練時幾乎沒有音樂,舞蹈不會跟著音樂出發,而是用一個想像、一個情境,或形容詞(張力一點、尖銳一點…等)來做發想,當動作出來,符導再請現場的音樂設計即興給聲音,然後再調動作、再調聲音,相互疊加。所以單就舞蹈的產生方式,和街舞的邏輯大不相同。
梓筠有個有趣的比喻,來形容兩者之間的差別,「街舞像是一顆種子,你已經知道它是什麼種子,知道它需要什麼,你就會用適合他的方式去種。你可能知道它需要陽光,它需要水…你的目標很明確,也知道之後長出來是什麼樣子,你只要用心灌溉就會長出你知道的那個東西。
但肢體劇場一開始是混屯的,你拿到一顆種子,但你不知道是什麼植物,你只能且走且看:『那我先把它種下去?澆一點水?…痾!好像不適合很多水?那拿去曬太陽。…痾!好像不能曬太陽。』有點像是在嘗試,最後種出來才知道…喔!原來是一朵鬱金香啊!」
追隨街舞計畫這兩年的發展,我們其實都很好奇,既然街舞被大量地解構,舞者會不會有疑問,覺得導演堅持為什麼要用街舞肢體呢?梓筠說,「我其實也很好奇這個問題,但我很肯定的是,我、A-Yao、長宏,有一點滿像的,就是都不會非常糾結在『街舞』上,畢竟總還是會有舞者覺得,『為什麼導演要我這時候做這些事情,又沒有音樂…』我覺得這就是他找我們的原因。」
街舞肢體在符導的作品中,原本的特色已經很難被一眼找到,但街舞的『能量』仍保留在戲裡,舞者和聲音在某些瞬間契合,像平行線突然交叉,然後又回歸於平行。或有時,在反覆的日常行為中,突然出現一些街舞的動作,又突然消失。有招與無招之間,也許只有多年的街舞經驗內化,才能收合自如、達到我們一般觀眾看來細思極恐的境界。欣賞梓筠和所有舞者,在日常/舞蹈間切換,細節上的操作,是符導現階段的街舞計畫,呈現非常有趣的現象之一。
《裂縫裡的光》,符宏征與黃承遠兩位藝術大師首度跨界合作,揭露人在世渾噩的處境,引領反思,在失落中尋找方向。這齣幾乎沒有語言的戲,開放每個人用各種方式去解讀。梓筠認為,觀戲可能會有兩種結果,如果本身很灰暗,看到的能量就會比較消沈,但如果是樂觀的,就會比較懂得欣賞符導黑色幽默的部分,取決於觀眾自己在什麼階段。
演出資訊
大可創藝 - 符宏征X黃承遠《裂縫裡的光》
演出時間:2022/07/29-31
演出地點:PLAYground南村劇場
節目資訊:大可創藝 黃承遠╳符宏征《裂縫裡的光》
節目購票:udn售票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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